2008-12-12

台灣文壇大老 葉石濤病逝

【聯合報╱本報訊】 2008.12.12

台灣文壇大老葉石濤昨天上午因腸癌併發症去世,享壽八十三歲。

與鍾肇政並譽為「北鍾南葉」的葉石濤,經歷過從日文到中文書寫的艱辛歷程,在白色恐怖時期坐過三年黑牢。他一生創作不懈,著作等身,他的「台灣文學史綱」被視為戰後台灣文學最重要的理論建構者。

「台灣作家必須敞開心胸,開拓更大更多的台灣時空」,葉石濤這句鐫刻在高雄市蓮池塘畔文學步道基石上的名言,還來不及揭幕,他竟辭世,留給文壇無限哀思。



◆ 600萬字全集 陪葉石濤力抗病魔

【聯合報╱記者徐如宜、鄭光隆/連線報導】 2008.12.12

台灣文壇大老葉石濤昨天上午因腸癌併發淋巴移轉、器官衰竭過世,享年八十三歲。他二月底入院,多次進出加護病房,與病魔搏鬥;心中最大的遺憾是未能看到台灣作家獲諾貝爾文學獎。

葉石濤長年為腸道宿疾所苦,年初被老朋友們「押」到高雄榮總檢查,發現罹患直腸乙狀結腸癌,安排住院開刀。他菸齡超過六十年,肺功能不佳,術後因呼吸問題,需仰賴氧氣罩;後期氣切,又需洗腎,飽受病痛折磨。

成功大學為表彰葉石濤對台灣文學的貢獻,民國八十八年頒他名譽博士學位,隔年並聘他擔任成大台文系兼任作家。

高雄市政府文化局及國立台灣文學館,花兩年時間整理葉石濤的小說、評論、翻譯、散文、隨筆等作品,今年四月出版六百萬字「葉石濤全集」共廿冊。因他在加護病房,新書發表會選在高雄榮總會議室。無法言語的葉老感到很欣慰,病榻旁也一直擺著這套書。

台灣文學館長鄭邦鎮說,葉石濤生前能看到「葉石濤全集」出版,是幸福的老人。葉老病重後期,已不能講話,在字條上寫著「泡麵、退院」,「這一切都是香菸害了我」。

陳菊昨天到靈堂弔唁,她說葉老在高雄定居四十年,是高雄的寶。高雄市文化局長史哲指出,葉老建立了具有台灣意識的台灣文學論述及史觀。



◆ 陳昌明:葉老為台灣文學點一盞燈

【聯合報╱記者陳宛茜/台北報導】 2008.12.12

葉石濤撰寫「台灣文學史綱」的一九八○年代,正是台灣本土文學意識深受壓抑的時代。成大文學院院長、第一任國家台灣文學館副館長陳昌明表示,葉老「在黑暗中點亮一盞燈」,為後繼者指引方向,可說是「台灣文學研究的奠基者」。

陳昌明說,葉石濤雖是「本土意識奠基者」,但他評論作家不分本省外省、也沒有意識形態。「台灣文學史綱」不僅包容藍綠,也納入日治大正時期文學、原住民文學,視野遼闊,影響後輩至深。國家台灣文學館的成立,也是葉老在背後大力推動。

在藍綠撕裂的年代,葉石濤把兩本著作給了「外省作家」蔡文甫創辦的九歌出版社。九歌總編輯陳素芳回憶,當時葉老在序中寫道,這書是他主動提起,蔡文甫慨然答應出版;蔡文甫一看不行,堅持要改成是「出版社主動要求」。陳素芳說,兩位作家讓她看到「文人的互相尊重」。

葉老曾說「我的勞動就是寫作。」這位「文學的勞動者」,也真的堅持寫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 葉石濤作史綱 台灣文學定調

【林欣誼、林采韻、洪榮志/綜合報導】2008-12-12 中國時報

早在一九六五年,台灣文學還未成為被認可的學科研究、本土議題仍是禁忌,葉石濤就在《文星》上發表〈台灣的鄉土文學〉一文,發下宏願:「我渴望著蒼天賜我這麼一個能力,能夠把本省籍作家的生平作品,有系統的加以整理,寫成一部鄉土文學史。」

葉石濤確實做到了。《葉石濤評傳》的作者與《葉石濤全集》的主編、靜宜大學台文系教授彭瑞金說,葉石濤對台灣文學界最大的貢獻,在於一九八七年出版的《台灣文學史綱》,「這是第一本以台灣作為主體的文學史觀,可以說為台灣的本土文學定調。」

思考透明通澈 影響後進史學者

後進的台灣史學者陳芳明、林瑞明等人受葉石濤影響甚鉅。「我所有的研究都受到他的啟發!」陳芳明表示:「葉老一輩子工作到生病前都沒有休息的一天,對我是很大的感召。」

陳芳明曾在近作《昨夜雪深幾許》中追憶《台灣文學史綱》:「葉老的思考是那麼透明,他的表達又是那樣素樸,卻能夠條理地把不同歷史階段的作家安放在恰當的位置。在政治干涉還未鬆綁的年代,『台灣』是何等敏感的字眼。」

陳芳明說:「葉老曾坐了三年牢,至今仍沒有得到平反。如果我們真要紀念他,應該先讓現在的本土觀念解放─《台灣文學史綱》對外省作家的寬容,是我們要學習的。」

評論擲地有聲 寫小說卻見浪漫

季季回憶,葉石濤充滿活力和熱情,對後進更是提拔。一九六○、七○年代葉石濤在《文藝台灣》、《中央日報》寫評論,只要是被他肯定的年輕新進即有走紅的本錢。不過葉石濤也曾感嘆:「大家都只知道我是評論家,卻忘了我是小說家。」

成大歷史系教授林瑞明認為,葉石濤的小說創作在寫實主義之上展現了強烈的浪漫色彩。季季則說,葉石濤廿九歲時因「知匪不報」入獄三年。獄中的日子對從小受日本教育的葉石濤來說,最大的幫助是練了一口好「國語」。「他同獄的室友有很多外省人,他出獄後即能用中文寫作,相較同輩本土作家在中文運用上簡潔有力。」

陋室中勤筆耕 創作毅力令人佩

出獄後葉石濤在小學任教至退休,季季說,教書、創作之外,為了賺錢他勤於日文書翻譯,內容不拘,諸如《減肥健康食療》、《股票心理作戰》都翻過。

葉石濤曾在小學教書,教學方式十分人性化。「國小中午休息時間,學生不准離校,葉石濤卻偷偷在圍牆邊用鐵鎚挖出個洞,跟學生說,出去玩可以,記得上課前回來就好。」

葉石濤經歷語言的斷裂、牢獄的創傷,始終在文學路上前進。到了晚年,葉老仍時常潛坐於左營家中的書房內讀書寫作,毅力令人佩服。

其實,葉石濤寫出一篇又一篇作品的書房,是間僅容旋身的斗室。陳芳明曾描述書房:「一把陳舊的藤椅緊貼斑駁的書桌,玻璃窗外是喧嚷的市聲…看到他簡陋的書房時,我有一種刀割的痛楚。」

葉石濤在年初入院,最後在病榻上已無法言語,作家季季感慨說,葉老很在乎尊嚴,這一走稱得上解脫。林瑞明也肯定葉老「主要的工作都已完成,不負當文化人的任務。」



◆ 葉石濤辭世 鍾肇政哭了

【聯合報╱記者楊德宜、徐如宜、鄭光隆 /連線報導】 2008.12.12

「我們同年,葉老過世,我特別感受到我也到暮年」,與葉石濤同年的台灣文壇大老鍾肇政,昨天得知老友葉石濤去世,拿出葉石濤全集緬懷,淚水盈眶,悲慟不已。

台灣文學大老葉石濤昨天以八十三歲高齡病逝,葉石濤集小說家、文學評論家於一身,與鍾肇政同年,被譽為「北葉南鍾」。鍾肇政說,讀葉老的作品會讓人「一邊笑,一邊哭;他可以逗人笑,也逗人哭」,稱讚葉老的作品在台灣文壇是少見的幽默。

今年十月鍾肇政在參加台灣文學館鍾肇政文學展及館史室揭幕後,到醫院探望葉石濤,抵達才知道葉老已住進加護病房,「我進去大聲喊他、搖他,他都沒反應,已人事不醒了,這是我見他的最後一面」。

「我們能活這麼久,歷經動盪歲月,葉老一生已無愧,相信他可以含笑九泉」。鍾肇政說,葉石濤十六、七歲時,就以日文發表文學作品,是非常早熟的作家,當時文壇是日人天下,葉老的作品在日文雜誌「文藝台灣」發表,實在了不起,中學畢業後葉老也被「文藝台灣」延攬當編輯。

鍾肇政說,光復後多數台灣人都經歷從日文到中文書寫的艱辛過程,葉老跟他一樣都是從頭學起,而葉老在民國五十二、三年就開始發表中文小說。葉老讀的書非常多,歐美文學幾乎都涉獵,除小說創作,也寫台灣文學史。

他說,葉石濤的「台灣文學史綱」是戰後第一本台灣文學史著作,也是台灣文學研究的奠基者。他與葉老見面機會不多,民國五十年代他認識葉老後,每年吳濁流文學獎一起擔任評審,往往一年就見那一次面,但感情卻相當深。

「他南我北,路途遙遠」,鍾肇政說,年歲大了,兩人得靠書信往返,九十五年三月十五日兩人在靜宜大學對談,是最後一次的合影。

葉石濤住院期間,曾貴海、鄭烱明、陳坤崙等文學界朋友也頻頻探訪,安慰、鼓勵他。相較於剛入院的樂觀,後期插管、洗腎的病痛折磨,葉老明顯消沈,一直跟家人表示「想回家」。

文學台灣雜誌社主編彭瑞金說,葉老心裡當然明白「回家」的涵意,就是告別自己的人生,但他並無所懼。

台灣文學館開館至今五年,葉石濤八十歲和八十一歲生日都在台灣文學館過,兩年前,台灣文學館收集葉石濤作品,出版葉石濤小說全集,一直到今年才全部完成。

葉石濤曾經為了謀生,翻譯過股票心理作戰、香菸的歷史等非文學類的書籍,在他的寫作生涯中,寫了八百餘萬字。



◆ 吃夢的作家 一輩子寫不停

【林欣誼/台北報導】2008-12-12 中國時報

葉石濤這一輩人,一生跨越日治時期到戰後,被稱為「跨越語言的一代」─他們從小受日本教育,光復後必須重新學習漢文才能提筆寫作。有不少人因此創作中斷,但葉石濤卻在時代轉變的夾縫中,克服語言障礙,一生投注文學創作,出版小說、散文、評論、翻譯等六十多本。

今年四月由台灣文學館出版的《葉石濤全集》,以廿冊、近六百萬字的巨幅,呈現出他豐厚的文學成果。不過,當時葉石濤已臥病在床。當時因插管無法言語的他,靠著筆談接受本報採訪,念茲在茲的仍是:「我的創作還未畫下句點。」

葉石濤曾說:「作家是吃夢的,文學就是我的夢與食物。」從創作到評論,從外國文學譯介到為台灣文學定位,葉石濤以一生寫就一頁台灣現代文學發展史。

他出身於台南望族世家,中學時開始創作。十八歲那年他在《文藝台灣》發表第一篇日文小說〈林君寄來的信〉,受主編西川滿的賞識而短暫擔任過助理編輯。

台灣光復後,葉石濤改以漢文創作,發表過〈河畔的悲劇〉、〈來到臺灣的唐.芬〉、〈娼婦〉、〈莫里斯尼奧斯基的遭遇〉等作品,一九五三年在白色恐怖的風聲鶴唳之下,他因與左派文人往來而被以「知匪不報」罪名入獄三年。出獄後葉石濤回到小學教書,擱筆沉潛,直到一九六五年才又重新提筆,並在此時遷居高雄左營。

他又陸續寫下《葫蘆巷春夢》、《羅桑榮和四個女人》、《羅桑榮和四個女人》、《鸚鵡與豎琴》、《葛瑪蘭的柑子》…等帶有黑色幽默與鄉土氣息的作品,八○年代後的寫作大膽碰觸白色恐怖經驗。

葉石濤一九八七年完成第一部以台灣為主體意識建構的《台灣文學史綱》,爬梳十七世紀至廿世紀三百多年的台灣文學史。九○年代後,葉石濤寫下具有自傳性質的《台灣男子簡阿淘:50年代白色恐怖》。近七十歲時開始研究原住民西拉雅題材,完成《西拉雅族的末裔》,及回憶府城童年的《府城瑣憶》等書。

二○○四年,葉石濤以八十高齡再突破,出版情色題材的《蝴蝶巷春夢》,展現了驚人的創作活力。

葉石濤七十歲時曾在《展望台灣文學》序中寫道:「我現時已七十歲,垂垂老矣,但仍然在爬格子…可以說,我這一輩子,把所有生命都投注於台灣新文學的建設上,無怨無悔,披星戴月地走了過來。寫作生涯是孤寂而憂傷的,毫無樂趣可言。唯有在出書的當兒才微微感到一絲絲驕傲和喜悅。這就是上天給我的報酬吧!」



◆ 葉出身望族 少時手抄紅樓、老來豁達談性

【聯合報╱本報記者徐如宜】 2008.12.12

坐過政治黑牢的葉石濤,一生以推動台灣文學為職志。從日語過渡到中文書寫,他竟將全本紅樓夢抄寫了一遍,還加上標點符號。他生前說:「駕馭了語言,才能傳遞文學,通往世界。」

葉老儘管「交陪」的都是大人物,還是最喜歡與年輕學子「作伙」。「因為有的大頭仔(指某些達官顯要)講話攏嘸老實!」葉老要是看到哪個政客又在大放厥詞,還會聊起這些人的軼事,但哈哈大笑後,總不忘交代「這個不能寫,寫了會出代誌哦!」

葉石濤出身台南望族,又是長孫,從小被捧在手心。葉老曾說「我也是在女兒堆裡長大的」,和他鍾愛的紅樓夢主角賈寶玉相仿。二○○四年,葉石濤以八十歲高齡出版「蝴蝶巷春夢」,描寫二次大戰末期一名府城青年和九個女人的性關係,外界一陣譁然。但葉石濤爽朗的說,性和飲食、衣著一樣,是生命中的必需,無須遮掩,不要自我設限。

成大文學院院長陳昌明認為,本書當視為作家「追憶青春歲月之作」;九歌出版社總編輯陳素芳則說,葉老受的是日式教育,而「情色」在日本文化中自成一門美學,如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都有傑出的情色小說。

葉石濤曾毫不容情地批評某些人將台灣文學「窄化」。他將「台灣文學」界定為「在台灣這塊土地創作、或為台灣這塊土地創作的文學」,不限創作語種,也不只是現代文學,還包括了口傳文學。心胸放大,台灣文學才會跟著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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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的社會:對葉老的一些懷想

【周馥儀/台中清水(成大台灣文學所畢業生)】 2008-12-13 中國時報

葉石濤老師過世,在警方驅離野草莓、圖博人那天。

初識葉老,是幾年前剛到鍾理和基金會工作,為了籌辦笠山文學營,跟葉老聯絡,邀請他擔任講師,沒想到葉老在電話那頭說,「我已經老了,不要每次都找我去講啦!讓給年輕人講啦」,那句「讓給年輕人」是葉老給我的深刻印象。後來,到成大台文所念書,更感受到,葉老在台灣文學這條路上,和我們一起奮鬥。

系上剛成立時,因為沒有教學空間,疾呼各界捐助系館,葉老撰文呼籲「政府應替成大台文系闢建系館」聲援我們。後來系館仍無著落,葉老也跟著我們流浪,在所上開「日治時代台灣作家」的課,早上七點從高雄出發,趕赴早上八點的課沒有遲到過,葉老講課精采,文學史之外還有作家的往來、趣事,沒有因為同學人數多寡而有差別。

葉老的課,少有學院的高深理論,卻提醒了我們這些研究生,「文學」是作家以生命書寫的血肉,而非「論文研究所需的文本」。而研究如葉老這樣台灣文學前行者的著作,我們也需用這樣的態度,而非將他們的著作扣上「意識形態」的帽子,如有研究者批判《台灣文學史綱》是為台灣獨立建國的著作,但這樣去脈絡的研究,卻沒有看到葉老在戒嚴年代,面對大中國主義,苦心書寫《台灣文學史綱》為被壓抑的台灣文學撐出空間。

這幾年,在藍綠的政治惡鬥下,「台灣文學系所」被簡化成是「政治的產物」,高倡「本土意識」也成了「政治不正確」。葉老過世,讓我想起「台灣文學」能進入學院,是經歷葉老和多少前輩揮灑心血爭取而來;葉老過世,讓我想起他那句「讓給年輕人」,我們真的要接續了,但能否如葉老對文學的誠懇與認真,走在台灣研究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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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獨行的身影

【楊翠】 2008-12-14 中國時報

二○○八年,世界是一片荒土,荒寒是時代的標幟,政權再度輪替之後,不僅是人權、民主與自由,所有努力過的足跡,我們堅信的基本價值,狂風襲來,如煙消逝。我敬愛的文壇前輩葉石濤老師,也在這樣的時候,向我們永遠告別。

年中葉老的全集發表會,在高雄榮總的會議室,我想著葉老就躺在樓上,安靜地聆聽我們,提醒自己不能流淚,要以微笑祝福他的康復。這以後,每回到高雄總是行色匆匆,竟然都錯過加護病房的會客時間,終究沒能見到葉老最後一面。

我無數次想像自己握著他的手,傳遞一些生命能量,一如他不斷給予我的,終於是不可能了。如今我只能留在二○○八年這片時代荒土上,思念葉老,向他道別。

初次在大肚山的紅土坡見到葉老,那時他一點也不老,他與阿公楊逵,兩個人在東海花園的鄧伯藤下,交談一下午,我在屋內寫功課,斷續聽著,只覺葉老的話聲很是黯沉、低抑。他們說著我不能理解的過去,直到花園光色昏暗,兩個人身上都塗抹暮色。

葉老的聲音,於是這樣進駐我童年記憶的底層。然後,我顛顛騭騭也走向台灣文史研究,展讀葉老一篇篇創作、評論、史論,很貼近地看見他的生命故事。童年的聲音有了歷史的縱深,這才知道當年東海花園裡,葉老身上塗抹的暮色,為何會如此沉黯凝重。

葉老的生命跨越兩個世代,經歷過語言轉換的痛苦,為了以文學歌唱,努力學習轉換自己的喉嚨。五○年代歷經白色恐怖,那個「讀書有罪」的年代,只因對閱讀的熱愛,莫名牽連,入獄三年,出獄後成為蒼老壯年,整個五、六○年代,葉老都在社會的冷漠、拒絕、孤立之中,踽踽獨行。

的確,反視葉老一生,孤獨是他的註腳,他的狷介與率直,總是自己走自己的路,讓他永遠不合時宜。葉老一生都為經濟困境苦惱,卻仍堅定行走文學的荒原,為台灣文學栽植花樹,他孤獨揮汗,寫下《台灣文學史綱》,不到十年,竟被指稱是「主流論述」,莫名地被貼上「本土論述文化霸權」的標籤。

葉老要如何「主流」與「霸權」呢?他一生都在為經濟奔走,他沒有學術場域、沒有媒體優勢、沒有國家資助,他只不過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在別人都不說話的時候,說了起初沒人想聽的話,這些話語被擱置幾年,乏人問津,最後卻被冠上「主流宏聲」、「文化霸權」的標籤。

面對這荒謬對待,葉老這無聲「主流」仍安靜生活著,一襲老舊夾克,一張風霜臉容,被生活拖磨。文學是他的生活、生命、志業,也是救贖。

去年到高雄左營葉老家中探視,遠遠地看見他穿著一襲洗舊的汗衫,獨坐屋內,凝望馬路,眼神沉滯,滿臉病容,瘦了許多。屋內一片黝暗,空蕩蕩的,已經過了黃昏,也沒開燈,老人恍若被世界遺棄一般,獨坐。那天他仍然堅持不肯去就醫,回程,我一路流淚,想著學院裡的台灣文學正在努力圈地自肥,而這個被時代遺棄的老人,卻只能獨坐向晚。

我終於沒能見到葉老最後一面。東海花園的黃昏,葉老沉黯的聲音,與去年他在黑暗中的身影交疊,我看見他在歷史甬道中,依舊孤獨前行。二○○八年歲暮,葉老走了,我感謝他曾經分香割火,給了我理想實踐的火種,時代荒寒,我對不起葉老,無力燒亮一片天,只能允諾蓄養這個火種,守候節氣,以此為他送行。(作者為中興大學台灣文學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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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同父子 林懷民到葉老靈前跪拜

朱真楷/高雄報導 2008.12.15 中國時報

台灣文學大師葉石濤辭世,與葉老相識逾四十年的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十四日到靈前跪拜。他說,年輕時出版小說《蟬》就曾向葉老請益,爾後雲門舞蹈揉入八家將味道,也是葉老的發想。如今這位風骨文人逝世,算是台灣文學時代的一個段落。

戰後台灣文學最重要的理論建構者葉石濤,因多重器官衰竭病逝高雄,消息傳出,十九歲就認識葉老的林懷民,特地到靈前跪拜。他說,當年因仰慕葉老文學主動拜訪,沒想到不曾交集的兩人,從此結下往後四十三年的緣分。

林懷民說,卅多年前出版小說集《蟬》曾登門教益,當時葉老看完直誇有天分,讓當時年僅廿二歲的他信心大增,繼續未來的創作。
不只文學,當創辦雲門舞集後,也曾詢問葉老對舞蹈有何想法,沒想到葉老依然不改本土思維,迸出一句「既然是台灣人跳舞,那跳八家將也不錯!」從此,八家將精髓開始揉入雲門靈魂。

而這兩位台灣文學、舞蹈代表人物,交情之深也能從冷氣機看出。十年前,節儉的葉老家中沒冷氣,讓到訪的林懷民熱到受不了,請人安裝,好讓葉老舒服些。

直到昨日,林懷民提起這段往事,葉老遺孀葉陳月得卻說,丈夫為了省電根本沒吹過幾次,現在冷氣已經故障,只剩溫度顯示功能,但他總愛對人誇讚「這是懷民送的」,還說「上頭的數字就像生命的溫度,看得到代表我還活著」,聽得林懷民萬般不捨。

往事湧心頭,葉陳月得淚滿面,林懷民趕緊說「我們真該罵罵他(葉老)!」試圖用幽默化解哀傷。他說,「葉老的走,代表風骨文人的離開、台灣文學的另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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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老一代台灣人的凋零

【陳德斌】 2008-12-27 中國時報

台灣一代文學巨擘葉石濤已於本月十一日辭世,這是台灣文學界的一大損失與憾事!

大家對葉老的認識大多聚焦在文學領域上的重大貢獻與輝煌成就,殊不知以著作等身的葉老,在晚年對影像作品也稍有涉獵。

其實葉老對電影的興趣與文字紀錄,在其「文學回憶錄」中描述他在美濃觀看李行拍攝鍾理和原著改編的《原鄉人》時,就曾寫道:「我深刻地感覺到把以往的時間捕獲回來重塑現實的電影藝術的神奇與困難。」以及「原來電影工作者的飯也真不好吃,我本以為作家的煮字療饑的生涯最辛苦,那裏知道幹電影這一行的也不太輕鬆呢!」

近十年來、和葉老相關的影像作品,除了曾有電視劇改編其小說《葫蘆巷春夢》播映外,還有葉老獲得第五屆國家文藝獎時、由邱顯忠拍攝的《葉石濤──文壇的長跑者》紀錄片,高雄市政府亦曾拍攝其文學訪談,最後還有兩部紀錄片是和筆者有關聯的。

筆者於一九九八年想拍攝和左營有關的耆老,我當時想到兩位人物,就是文學作家葉石濤與英文老師柯旗化。當我鼓起勇氣去詢問葉老的意願時,他說曾壯祥導演正好在拍《作家身影:台灣文學香火的傳承者──葉石濤》,基於台灣製作紀錄片的資源有限,我也就決定不必重複拍攝;後來我只在片中軋一角,飾演葉老的同事許尚智(葉老的社會/政治思想啟蒙者,結識此人是葉老於一九五一年入獄三年的原因之一),其間並自願接送葉老賢伉儷於台南與左營兩地奔波拍攝。

最近的一部是二○○五年、筆者拍攝《英文老師柯旗化與其妻蔡阿李》即將殺青時,我訪問葉老並邀請他擔任旁白的工作,葉老慷慨允諾,使本片得以在隔年順利剪接完成,我想這應是葉老唯一一部實際參與影像製作工作的作品!看著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拿著放大鏡,吃力地看著中文和日文稿,努力又清晰地唸著台語及日語旁白,心中充滿感激與不忍,所以全部的工作與鏡頭幾乎都是一次完成,不忍心NG重來。拍攝完成後,和葉老閒談時,除了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作家天譴論」,他還聊到「鹿窟事件」的一些細節,但基於保護當事人,他還囑咐我:「這些不能講!」足見其記憶力之驚人與其做人的厚道處!而其夫人陳月得女士也在訪談後叮嚀我拍這些內容要小心!

今年筆者數次前往高雄榮總探望氣切手術後的葉老,一次正好在醫院外遇見夫人陳月得女士,送她去搭公車回左營;最近一次去探望他、是在十一月初,雖見其身體與鼻孔插管且形體消瘦,總是仍懷抱希望,期待等葉老康復出院後,再和他暢談古今,但這一丁點的期望已隨葉老的辭世而不復可求。

葉老在《台灣監獄島──柯旗化回憶錄》(二○○二年追思會版)的序中寫道:「柯旗化先生與我都是老台灣人。...我們是跨越兩個時代的老人,而我們這一輩的老台灣人逐漸凋零,人數越來越少,變成稀少的族群。」如今,珍貴的台灣國寶又走了一位重量級人物!

我想葉老在《鍾肇政與我》一文中的一段文字,最適合用來自評他一生致力文字創作的寫照:「一個作家能經得起時間無情的篩汰,屹然存在。這決定於他是否保持獨立不羈的寫作風格以及清醒的評估態度。」但我寧可再加上:葉老面對困頓生活的不屈態度以及時代劇變的不撓風骨,值得我們永誌在心!

葉老的告別式將於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點在高雄市立殯儀館舉行,讓我們在此誠心祈禱葉老往生淨土、回歸天國的路上,一路平安好走,同時期待葉石濤文學紀念館有實現之日!

(作者為自由影像創作者,紀錄片《英文老師柯旗化與其妻蔡阿李》導演兼製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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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石濤傳子 磨筆先抄林海音
http://news.chinatimes.com/2007Cti/2007Cti-News/2007Cti-News-Content/0,4521,50102563+112009090600234,00.html

【郭石城、李義/專訪】2009-09-06 中國時報

一生狷介、率直的前輩作家葉石濤去年過世,是台灣文壇一大損失。葉老當年寫作為克服從日文轉為中文的障礙,曾手抄《紅樓夢》一百廿回練就流暢筆法。鮮為人知的是,葉老曾特別研究、模仿林海音筆法,抄錄林海音《城南舊事》再轉為自己講話的方式,成為家人眼中葉老獻身文學、勤奮不懈的小秘密。

葉石濤次子、在高雄縣政府擔任公務員的葉松齡,接受本報專訪時首度透露上述故事。葉老的遺願則是「希望下輩子是個平凡人,不要當天譴作家,就不會有牢獄之災」。以下是葉松齡受訪紀要:

獻身文學 他抄紅樓夢一百廿回

問:葉老幼年家境富裕,曾有丫環伺候,你有印象嗎?

答:我阿公本姓許,祖先許南英是清朝四大進士之一,是窮秀才,後代改姓葉係因葉家認養姪子繼承香火。我讀高中阿公才過世,據說葉家祖先是清朝武舉人,跟許家文秀才門風剛好相反。

父親是葉家第八代,共有三房,曾擁有很多土地,父親家是大房,父親排行老大、共六兄弟姊妹,確曾度過有丫環照顧起居的富裕童年。但我小時候阿公那一代就沒落了,因政府來台實施三七五減租,加上祖母把田產逐一賣掉,葉家的土地就所剩無幾。

問:葉老結婚後如何維持家計?

答:我爸在國小當老師,那年代發薪水不穩定,一個月薪水買不到一瓶奶粉,都靠媽媽私房錢支應。我媽媽在銀行工作十餘年,還算小有積蓄(一旁葉老遺孀葉陳月得插話:「我有私房錢他都不知道」)。

天才早發 西川滿驚豔紅顏少年

問:葉老左營故居有特別意義嗎?

答:左營房子地點是媽媽親挑,為了省錢,自己找工人、叫料、自己設計,等同自己監工蓋屋,房子都沒裝潢,蓋完工人就回去,油漆都自己來,我媽媽好像無師自通的建築師。有了這房子,父親才能安心創作,最重要著作都在此完成,包括台灣文學史綱。

問:葉老本來興趣不在文學,想學考古?

答:父親念書時對文學一直有興趣,中學時有位教博物課程的老師金子壽衛男,鑽研地質學,假日就帶學生挖掘先民遺址,父親受影響曾夢想當考古人類學家,但更大興趣還是文學。他在台南二中是出名怪咖,因同學都準備考醫生,只有他整天念文學,所以父親的老師告訴我阿公,「你的孩子沒用啦!」

問:日本詩人西川滿形容年輕的葉石濤「紅顏少年」,兩人如何結識?

答:西川滿在台灣辦雜誌,是基隆煤礦業主,後來礦業才賣給顏家。西川滿是富豪之家,辦雜誌以日本人統治階級為中心思想,我爸爸曾投稿被發掘,高中畢業就曾去當編輯,西川滿因而驚豔為紅顏少年。

問:葉老最早發表文章如「黛玉與寶釵」、「江湖藝人」等,都以日文書寫,後來如何苦學中文寫作?

答:父親為了練中文寫作,共抄紅樓夢一百廿回,還可以邊抄邊寫評論。他還親口跟我講,為了寫出中文好文章,特別研究林海音作品、臨摹其筆法,他認真抄下林海音作品,再轉為自己講話的方式,因此晚年散文寫得很順暢。如果我沒記錯,父親指的是林海音《城南舊事》一書。

白色恐怖 出獄十年寫不出作品

問:白色恐怖年代,葉老有三年牢獄之災,如何發生?影響如何?

答:民國四十年,父親因朋友加入台共組織,被以「知情不報」罪名逮捕,原本判刑五年,因蔣介石連任總統減刑,才得以服刑三年出獄。牢獄之災影響全家族生活,父親著作中從沒描述箇中恐怖情境,像槍斃時是整排人抓出去,只有一人會吃子彈,用這種恫嚇方式其他人就不敢作怪。恐怖陰霾如影隨形,父親出獄十年寫不出任何東西,母親也因而常作惡夢。

問:媽媽也受影響?葉老什麼時候心情才較平靜,願意述說過往經歷?

答:母親心中也有恐怖陰影,只是她把這種恐怖經驗講給我聽,講完就轉移恐怖經歷到我身上,她自己則選擇性遺忘;至於父親直到二○○○年民進黨執政,才較有安全感,願意跟我多聊一些恐怖經歷。

問:白色恐怖年代,你印象最深刻的事是什麼?

答:父親出獄後,好多次突然被抓走約談,當時氣氛恐怖異常。事後父親告訴我,被抓理由竟是他寫的「獄中記」,提及犯人吃蕃薯,情治人員認為他在美化監獄,是反政府,真叫人啼笑皆非。

問:葉老每天都專注寫作?

答:父親創作時都從早寫到晚,專注到不理會旁人。小時候我很皮,曾拿筷子對父親說「要挖耳屎了」,他點頭說「好啊!」我真把筷子插進他耳朵,當場濺血他才大叫喊痛,可見他雖點頭,其實沒在聽。

問:葉老對你的最大影響是什麼?

答:他為人處世都十分嚴謹,有一次我工作超量情緒快失控,心想反正是當公務員,隨便應付一下就好。沒想到他知道後,很認真地告誡「絕對不可以,要很認真的做!」父親向來忙於著作,不曾如此嚴肅訓誡,這事對我震撼很大,做任何事再也不敢輕忽。

只想平凡 不當天譴作家不坐牢

問:葉老有遺願嗎?

答:父親晚年身體已不行,無法再創作,他希望下輩子是個平凡人,不要當天譴作家,就不會有牢獄之災。他甚至半開玩笑說,希望投胎於富人之家,或許他窮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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