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4-29

柏楊以文史創作反思 見證台灣民主

中央社 2008-04-29

(中央社記者李先鳳台北二十九日電)作家柏楊今天因呼吸衰竭病逝,享年八十九歲;這位見證歷史、創作多年的自由作家,一生顛簸,近幾年來才受到肯定,並獲得台南大學頒贈榮譽博士學位,也陸續將自己一生的手稿、文物捐贈兩岸,但大部分的手稿留在台灣,台南大學並成立柏楊文物館收藏,規劃成立柏楊研究中心。

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也將柏楊全部著作的各種版本、創作時參考用的書與雜誌,以及部分手稿、獄中手稿、讀者或作家之間的書信、相關剪報、照片、各種影音紀錄、柏楊使用過的文物等五十六箱文物收藏,將成立柏楊文庫,籌備研究中心,並計劃將這些文物數位化。

柏楊(本名郭衣洞)一九二0年生於河南省輝縣,早年因國共內戰顛沛流離,在困頓中勉力向學,獲東北大學學士學位;一九四九年來台後,歷任屏東、台南、草屯、台北、樹林等地教職,作育英才,桃李滿園。

一九五三年柏楊發表第一篇散文後,隨即走上創作及論述之路,一九六一年在自立晚報連載的「異域」,受到好評。一九六八年,柏楊因「大力水手」漫畫譯文事件,身陷牢獄十年,卻仍在獄中創作不輟,精神令人感佩。

柏楊平生有十年小說、十年雜文、十年牢獄、五年專欄、十年通鑑等歷程,共完成「柏楊全集」、「柏楊版資治通鑑」、「中國人史綱」、「醜陋的中國人」等文學、歷史、思想著作一百餘冊,約一千五百萬言。

文學創作曾獲得國際桂冠詩人獎與全球中華文化藝術薪傳獎等重要獎項。

除了文學論述成就,柏楊也致力推動民主,曾獲中國民主教育基金會頒贈促進中國民主傑出人士獎,並推動綠島人權紀念碑的落成,他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日人權紀念碑落成當天談到,紀念碑的落成,是一項莊嚴、隆重的宣示,是對慘烈犧牲者的安慰和歌頌,正義雖然來得遲,但來得再遲的正義,仍是正義;人權紀念碑昭告全國、全世界,天下沒有終結不了的暴政,而人類的尊嚴和公義,千年萬世,永存人間。

柏楊在民主、人權、史學及人文社會領域成就非凡,並對傳統中國提出反思檢討,他的貢獻受到肯定;他曾說「大陸可戀、台灣可愛,有自由的地方就是家園」,深刻描繪他對自由的追求和肯定。



◆ 柏楊著作等身 野史學家人權鬥士走入歷史

中央社 2008-04-29

(中央社記者黃慧敏台北二十九日電)知名作家柏楊今天凌晨一時病逝新店耕莘醫院,享年八十九歲。柏楊一生著作等身,其中有為數不少的歷史著作。他的好友遠流出版社負責人王榮文表示,柏楊並非學院派史學家,而是一名野史學家。而柏楊多年來對人權事務的付出,也可說是一名「人權鬥士」。

柏楊1920年出生於河南,原名郭定生,後來改名郭衣洞。中學時,柏楊曾參與國民黨下的青年團體,1938年加入國民黨,1949年到台灣。

1950年,柏楊因為收聽「匪區」廣播被判刑六月。出獄後,歷任教師等職。任職於救國團期間,開始寫作小說。1960年5月起,柏楊以筆名「柏楊」在自立晚報擔任專欄作家,批評時政。1961年以「鄧克保」為名發表「異域」一書,這本描述國民黨孤軍在滇緬邊區奮戰的小說,後來還改拍成電影。

1967年,柏楊主編報紙「大力水手」漫畫時,被曲解為暗諷蔣中正父子,以共產黨間諜及打擊國家領導中心的罪名逮捕,判處十二年有期徒刑,1969年起囚禁於軍法監獄,三年後送到綠島。

1975年,因蔣中正過世,柏楊減刑三分之一為八年有期徒刑,但1976年刑滿後仍留置於綠島,後來因國際特赦組織等人權團體的要求被釋放。

柏楊在獄中完成「中國人史綱」、「中國歷代帝王皇后親王公主世系錄」、「中國歷史年表」三部書稿。出獄後,柏楊繼續寫作。1983年起譯寫「柏楊版資治通鑑」,到1993年共出版七十二冊。

柏楊1985年的著作「醜陋的中國人」,批判華人集體文化和性格上的缺點,引發全球華人社會熱烈爭論。本書曾在中國遭到查禁,直到2004年才重新正式授權出版。因為自身的遭遇,柏楊積極推動人權事務,進而在1994年擔任國際特赦組織台灣分會創會會長,對台灣人權事務貢獻良多。

自1994年進行心臟手術之後,柏楊健康每況愈下,並進而在2006年九月宣佈封筆,不再在公眾場合露面和接受訪問,並決定將所擁有的一萬多件著作手稿捐贈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

身為國立台南大學首位榮譽博士,柏楊同樣慨捐其他文物給台南大學,南大因而成立「柏楊文物館」,收藏柏楊自1949年來台後的重要證書、結婚證書、「柏楊版資治通鑑」手稿、校對稿和雜文手稿,2007年六月開幕。

生性浪漫的柏老,一生結婚五次,先後與艾紹荷、崔秀英、齊永培、倪明華育有二子三女。他最近的一次的婚姻是1978年與女詩人張香華結婚。

柏楊過世時,除了張香華外,大兒子郭本城夫婦、二兒子郭本垣夫婦,以及二女兒毛毛崔渝生和外孫曹晉陽隨侍在側,小女兒佳佳郭本明才剛離台返澳洲,人在河南的長女郭素萍現正趕手續來台奔喪。

※ 相關報導:

* 柏楊 - Wikipedia
http://zh.wikipedia.org/wiki/%E6%9F%8F%E6%A5%8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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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一輩子說真話 苦於沒人聽

【聯合報╱記者 陳宛茜】 2008.04.30

柏楊一輩子都在說真話。他因說真話入獄十年、妻子求去,他無怨無悔;他因說真話成為兩岸中國人的偶像,他也從不驕矜。他曾在封筆之作上寫道「不為帝王唱讚歌,只為蒼生說人話」,正是他一生的寫照。

六○年代正值政府推動中華文化復興運動之際,柏楊卻在報上為文,直指中華文化是「醬缸文化」,中國人是「醜陋的中國人」,給當權者狠狠一巴掌。他自知「每一篇文章刊登時,對無所不在的國民黨特務而言,幾乎都是一記強力震撼」,「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一遇到不公義的事,就像聽到號角的戰馬,忍不住奮蹄長嘶。」

去年金庸來訪,王榮文帶著金庸送給柏楊的新書,上山探望柏楊。他問病榻中的柏楊想什麼,柏楊回答:「想為什麼西方民主比東方好?台灣民主比中國好?台灣民主的品質為什麼不好?」後來柏楊以毛筆回信給金庸,試筆時寫下一段話:「我們都是用西方民主的輪胎走東方的『官場現形記』,不漏氣才怪!」即使在病中,柏楊念茲在茲的還是台灣的民主,說的依然是清醒無比的真話。

柏老雖被視為「台灣的良心」,但晚年卻常有「沒人聽我說話」的感慨。前年九月封筆前,他對寫作熱情不減,卻只有香港明報找他寫專欄,曾擲筆長嘆「台灣沒人找我寫文章」。

說來諷刺。就在柏老纏綿病榻、開不了口之際,正逢總統大選;他的出入院,病床上無意識的搖頭、點頭或嘆氣,都被藍綠陣營各自解讀成他們想要的答案。這時候的柏老,最後成為一個被政治粗暴挪用的象徵符號。

如今,柏老或許想告訴大家,不要再利用他的嘴巴說話了。如果你想念柏老,就打開他的著作,好好聽聽他不畏權勢的真話。



◆ 不為帝王唱歌 穿過歷史駭浪的好漢 重要人權鬥士

丁文玲、朱武智/台北報導 中國時報 2008.04.30

「不為帝王唱讚歌,只為蒼生說人話。」這應該是柏楊這一生的中心思想。遠流出版董事長王榮文說:「他是一個有單純信仰的人,認為什麼事情總有一個最後的答案。」

柏楊從文學出發,然而他一生顛簸的人生成就,卻緊緊與台灣政治相扣牽連。

他畢生成就可分成三方面來論定,一是文學創作,二是譯寫歷史,三是他對人權的投入。

柏楊作品之中,以《醜陋的中國人》最為人熟知,他犀利的將華人社會比喻成腐臭的「醬缸」,引起高度矚目、反省與批判的聲浪。他更撰寫大量的文章批評政治與人權環境,影響深遠。然而,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李瑞騰認為:「柏楊的評議雜文,掩蓋了大眾對他的文學成就應有的重視。」

李瑞騰也指出,柏楊的短篇小說擅長處理從大陸離鄉背井人們的顛沛流離:「他也是極少數一九五○年代小說創作者之中,注意到底層人民貧窮慘況的作家。」

「柏楊的小說也經常融合了他的評論雜文筆法,極盡挖苦的能事,讀來相當過癮,之後也沒有再出現如此的小說家。」李瑞騰以導演李行曾經改拍成電影的《龍眼粥》舉例,柏楊的短篇小說文筆流暢,易讀、故事強,衝突性也大,「文學技巧好得不得了」,可惜較少受到注意。

李瑞騰說:「柏楊對理想與道德嚴苛,但是對人卻很寬容。」李瑞騰回憶柏楊譯寫《資治通鑑》時,經常打電話和他聊天、向他「請教」某些古文細節:「這個對我們後輩來說像是巨人般的作家,竟然如此『不恥下問』,純真的人格特質實在令人難忘。」

旅美歷史學家唐德剛形容,《柏楊版資治通鑑》「是本難念的經」。

縱使許多「正統」歷史學者認為《柏楊版資治通鑑》無法登上學術殿堂,唐德剛卻表示,如果有人要他列學生必讀書目,胡適、梁啟超都不是他心目中的人選,由於《資治通鑑》是他認為最重要的經典:「看不懂原文,那就讀柏楊版白話通鑑。」

唐德剛認為,柏楊堪稱是穿過歷史三峽驚濤駭浪的好漢,單看他帶帶著嘲弄意味寫《柏楊曰》,對照《資治通鑑》作者司馬光必恭必敬的「臣光曰」,就不難了解他並不是花拳繡腿之流。

「以嚴謹的學術標準看來,柏楊不一定被公認為舉足輕重的歷史學者。但他從喜好為文打抱不平,到親身受冤獄壓迫後,對歷史的反芻,卻使他的歷史書寫與著作,有著另一層重要的意義。」王榮文長年以來在台灣出版柏楊的所有著作,以出版人的身分與柏楊相交長達卅年以上。

他說:「對柏楊而言,從評論雜文,走向詮釋歷史,是他心中有質疑,想尋找解決之道的方法。」

柏楊生前創立人權教育基金會,也積極參與國際間各種人權組織的活動,是位重要的人權鬥士。

「柏楊曾告訴我,他猛力批評華人文化的弱點,用意是想要把人權相關論述,『有機』的融入華人社會之中。」前人權促進會會長黃文雄與柏楊是多年知交,經常至柏楊位於新店花園新城的寓所暢談:「他對人權有極高的敏感度,也是積極投入的運動者。」

黃文雄回憶,他有一次無意間向柏楊提到,有人寫了一部從佛教經典看廢除死刑的著作,柏楊頻頻打電話跟他要書。

可惜柏楊晚年力衰,來不及將他的評論與人權直接連結。

黃文雄感慨,柏楊也曾表達想推動安樂死的人權理想,如果可能,自己將以餘生替好友完成。

王榮文直言,柏楊晚年因病不能清楚表達意見之後,許多名流政治來尋,媒體因為有時不能掌握他的想法,經常諸多臆測,對柏楊來說並不公平。

王榮文感傷地說:「我看他最後口不能言,表情卻很清楚。我相信他到死去那一刻,頭腦還是非常明白的。」但柏楊其實比當代任何一位作家都要幸運,因為「讀者都愛他」,經濟不虞匱乏,晚年也受到悉心照護。



◆ 張香華看他 全是浪漫

【聯合報╱記者陳宛茜/台北報導】 2008.04.30

柏楊一生多災多難,但他晚年卻是在妻子張香華與愛貓「熊熊」的陪伴下,在花園新城度過一段靜好的安穩歲月。

張香華和柏楊在友人聚會上認識。當時柏楊剛出獄,形容自己是「流浪漢」,對雍容華貴的張一見鍾情。隔天他馬上寫一封情書給張香華,張香華看完情書告訴他,你剛從牢裡出來,不能再受任何打擊。柏楊則回答,我從不怕任何打擊。那一刻,不顧兩人近二十歲的年齡差距,浪漫的張香華愛上了勇往直前的柏楊,半年後便結婚。

老夫少妻的文壇眷侶中,柏楊夫妻是相當另類的一對。傳統的「名人之妻」多半靜靜躲在名人光芒下,為他磨墨端茶、編輯作品。張香華卻敢大剌剌地說: 「我不滿足於只做一個人的妻子。我有自己的能量,要追求自我的完成。」

張香華嗓門大、說話直爽,會在媒體前直接吐槽「柏楊小說好糟糕」。他們在花園新城的家裡有三個書房,張香華便占了一個半,比柏楊還多了半個(另外半個是助理)。她出了多本詩集、經常一個人旅行、在家裡開熱鬧派對。上星期被周刊爆出牽手情的徐榮昌,其實便是這些派對的常客之一。

有一次,張香華請老師到家裡教佛朗明哥舞,年近九十的柏老還勉強跳了一段,才坐到旁邊看愛妻忘情熱舞。他認為,夫妻倆「各有所司,要看不同的場所,彼此成全,沒有必要覺得委屈或被埋沒。」

然而張香華是浪漫的。她嫁柏楊時,柏楊雖是文化明星,卻一窮二白、還害得張香華被警總監視。張香華卻覺得又老又窮的柏楊「很浪漫」:注資治通鑑很浪漫、當思想犯很浪漫、建綠島人權紀念碑也很浪漫,「去完成這麼大的夢想,就是件很浪漫的事」。結婚多年後,張香華才突然發現她是柏楊的第五任老婆、不是第三任,她也沒動氣,體諒這是「時代的問題」,這樣的大氣也非一般女子能比擬。

外人看這對夫妻,可能會覺得妻子沒大沒小、怎麼可以對「中國人的文化偶像」大呼小叫?愛貓成癡的柏楊則形容妻子就像貓一樣「看起來好像很傲慢,但心中是火熱的」,而他給她「很大的空間」。



◆ 張香華:柏楊的光環 也是枷鎖

丁文玲/台北報導 中國時報 2008.04.30

柏楊逝世,陪伴柏楊度過卅年人生的遺孀張香華顯得恍惚,有時候講話正常,有時候一句話也不肯說。張香華說:「我與柏楊結婚的時候就是革命夥伴,我替他賣力這麼多年,荒廢了我的文學、我熱愛的詩。身為柏楊的妻子,柏楊的光環,也是我的枷鎖。」

生性浪漫的柏楊有過五段婚姻,柏楊出獄之後結識張香華,結婚時發表「人權版結婚證書」宣言,傳為美談。在他們的宣言中,強調夫妻是諍友,要互相批評。而婚姻生活平凡而瑣碎,如果不滋養珍惜,容易使生命憔悴、心靈傖俗。宣言中更說,婚姻中兩人應培養彼此的興趣,一旦失去老伴才不致茫然失措。

個性也和柏楊一樣不認輸的張香華說,她不管別人怎麼講,打定主意陪柏楊到最後:「也負責把他的孩子們一個個接來,陪在他床邊。」

柏楊長年鄰居劉季倫說:「柏老是個大而化之的人,香華姊對他居功厥偉。」

多少年來,張香華處理柏楊大小事務,協助台南大學成立柏楊文物館,也與王榮文、前任文建會主委邱坤良商議在綠島成立柏楊館。她也積極奔走大陸,替柏楊作品在對岸破冰,讓柏楊的書在大陸陸續解禁得以出版,並將柏楊文物捐給北京現代文學館。

去年十一月,北京中國現代文學柏楊研究中心揭牌,也是由張香華代表從台北趕赴北京出席。在記者會會上,張香華播放了一段柏楊近年的錄像表示,臨行前一晚,她好不容易讓已經八十八歲的柏楊重新坐到書桌前,並讓他寫句話給文學館。柏楊猶豫了很久,寫下了「重回大陸真好」六個字。

卅年來張香華悉心替柏楊收集所有剪報、訪談、影音紀錄,堪稱是柏楊的貼身秘書。自柏楊臥病以來,更是盡心照顧,不管是柏楊入院、在家,都未曾疏忽。

張香華說,漫畫版柏楊及柏楊傳記都在進行中,等事情告一段落,她想脫離柏楊的光環與枷鎖,回到詩人身分,重新開始創作。



◆ 柏楊與大力水手王國

李福鐘 中國時報 2008.04.30

不是每個走入歷史的人,都值得被歷史記憶;然而昨天走進歷史的柏楊,卻注定要寫入當代的台灣史冊。一頁是文學史,柏楊以其小說、雜文,成為戰後擁有最多讀者的台灣作家之一;另一頁則是人權史,一九六八年柏楊因為翻譯「大力水手」漫畫遭判刑十二年,這是人類歷史上最荒謬的文字獄之一。柏楊以其肉身,見證了地獄的可怖。如果當年不拿卜派父子揶揄蔣家政權,則或許柏楊先生得免九年牢獄,可是四十年的白色恐怖,卻也少了最教人瞠目結舌、思之不寒而慄的故事可以述說了。

一九六七年,老蔣總統之後,眼看著又將出現一位「小蔣總統」。這年十二月十四日,《中華日報》連載的大力水手漫畫出現了這樣一則故事:卜派花錢買下了一塊小島,父子兩人來到島上,決定建立只有兩位島民的王國,卜派將他的王國命名為Popalania,直譯就是「卜派國」。躊躇滿志的卜派決定出馬競選總統,而他的小兒子,論理成了島上唯一的選民。原作者Bud Sagendorf大概想都沒想到,這樣一則純粹給小朋友娛樂的頑笑故事,竟會在西太平洋的一座小島上,差點鬧出人命。

問題就出在卜派的競選演說詞,卜派開口說:「Fellow Popalanians(卜派國全體國民)... 」,柏楊鬼使神差將之譯為:「全國同胞們... 」。要知道四十年前的中華民國,這句話竟然是某一個人的專利品。眼尖的情治人員馬上注意到了漫畫背後豐富的政治訊息,從新近解密的國安局檔案可以看出,包括調查局、警備總部、台灣省警務處,甚至是國民黨中央第四組(文傳會前身),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已聞到了漫畫中足以榨出的血腥氣味。一九六八年三月四日,柏楊被調查局人員從家中帶走,從此身繫囹圄超過九年,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一夕破滅,審訊過程中的非人道刑求,以及明明因「誣衊領袖」賈禍,卻硬要栽贓以「叛亂」罪名,因之派生的種種荒誕離奇遭遇,在在見證了威權時代白色恐怖的駭人聽聞。

柏楊先生所留下的《柏楊回憶錄》儘管不是他的作品中文字精煉、才華洋溢的代表作,卻是字字千斤、血淚交織的文章。讀者莫不動容。引用柏老生前曾經沈慟說過的話語作為注腳:「我是看過地獄回來的人」。

然而,柏楊的冤獄,所為何來?一句「全國同胞們... 」,就活該讓一個人毀身滅骨嗎?情治機關的特務,豈會不知這背後的輕重權衡。問題的重點,來到蔣經國在這件案子中的角色。回憶錄中,柏楊提到是蔣經國執意要懲罰他,然而消息來源只是間接的口耳相傳。二○○三年七月監察院趙昌平與林時機委員作出柏楊案的調查報告,從國安局、警備總部、調查局的檔案中,證明了在偵查、起訴、判決整個過程中,身為國防部長的蔣經國無時無刻不從國安局獲得完整的案情報告。這些解密檔案說明了一件事,即蔣經國不惜引動國際視聽(《紐約時報》以「台灣逮捕作家」為題作出報導),也要摧毀柏楊。這已不能以常理解釋了,只能說大力水手漫畫確實引動了蔣經國的強烈恨意。

一九七六年三月,柏楊刑滿出獄,然而警備總部卻下令不得讓柏楊返回台灣本島。名為出獄,實則繼續留在綠島監禁。最後還是靠著美國眾議院議長吳爾夫向蔣經國表達關切,隔年四月柏楊才得「回家」。

柏楊出獄後,重拾寫作,第一篇「復出」之作,就發表在一九七七年七月九日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題為〈牛仔褲與長頭髮〉。肉體可以拘禁,執筆的靈魂,卻永不可摧毀。

(作者為政治大學台史所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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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耐讀的奇書

【聯合報╱應鳳凰(台北教育大學台文所副教授)】 2008.05.04

寫作老手柏楊八十九歲自人生舞台謝幕,他一生出版了多少書、每一部著作又印過多少種版本,很少人說得清楚,連他本人也茫茫然沒辦法給答案。若開一張「當代作家出書排行榜」,論「著作等身」,柏楊穩是名列前茅。很少作家能寫這麼多不同文類的書,有本領「不斷生產」暢銷書更寥寥無幾,同一本書在不同時代還游走多家出版社歷久彌新。

柏楊在文名正盛的1968年被國民黨抓進監牢,1970年代人在牢房裡,給查禁的各書如《異域》,正版盜版在鐵窗外聯手狂銷。1980年代《醜陋的中國人》不但台灣狂銷,更跨海流進大陸,因中共查禁讓地下盜版燒到不行。柏楊一生闖蕩出各種傳奇,從著作的起起落落「出生入死」,正版盜版「打成一團」,也是絕無僅有的出版傳奇。


郭衣洞小說十年
從童話到揭露黑暗的社會寫實

柏楊當上作家純屬偶然 。1949年來台後才動了寫作念頭,他第一部作品是應徵國民黨文藝獎金,得了大獎的長篇反共小說《蝗蟲東南飛》。來台第一個十年,是他一生的「小說時期」。這期間「柏楊」尚未誕生,有的只是活躍於主流文壇的小說家「郭衣洞」。1950年代十年成果,最容易從他出獄後自己重編、1977年星光版「郭衣洞小說全集」看出來。

全集八冊都是小說,題材風格卻大不相同。除有以東北俄軍為題材的反共小說,也有借古諷今的諷刺小說如《古國怪遇記》(原名《雲遊記》,1965);更有想像力天馬行空的童話小說,如借取希臘神話的《天涯故事》(原名《周彼得的故事》,1957)。他還寫過兩部長篇文藝愛情小說,一是廣播小說《曠野》(1961),另是海洋背景的《莎羅冷》(1962)。還有許多短篇描寫戰後流離於台灣社會邊緣的大陸知識分子,初來島嶼孑然一身,失鄉失業窮愁潦倒,是揭露黑暗的社會寫實小說。


柏楊雜文猛撞醬缸
光著雙手與愛人開始新生活

「郭衣洞小說」時期隨他離開救國團工作結束。一場驚天動地的戀愛,他願意為愛人放棄一切,包括穩定的工作、房子妻子孩子。他光著雙手與愛人倪明華從頭開始新生活,進入《自立晚報》,開始寫專欄,才有1960年代家喻戶曉的雜文作家柏楊,和他發明的「三作牌」、「醬缸文化」等新鮮名詞。

方塊雜文先在報紙副刊天天亮相,「倚夢閒話」而後「西窗隨筆」,讀者眾多。1961年柏楊乾脆自己成立一家平原出版社,將專欄結集出書:《怪馬集》、《聖人集》、《立正集》,三字書名十集「閒話」大賣,繼而五字書名隨筆:《道貌岸然集》、《前仰後合集》、《鬼話連篇集》第二批十種同樣佔據書市,讓柏楊晉升當時文壇少數的有車階級。表面看,柏楊寫的是嘻笑怒罵方塊短文,若將二十本雜文集合探討內容與主題,便知這些文章並非《心血來潮集》,而是《聞過則怒集》。

面對主政的國民黨,面對它提倡的「復興中華文化」,寫雜文的柏楊成了一隻「猛撞醬缸的蟲兒」。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蟲兒」被鳥吃,猛撞醬缸的蟲兒進了國民黨大牢,寫反共小說的作家變成共產黨同路人。我們總以為專欄雜文針對一時一事發言,事過境遷便失去讀者。柏楊雜文的傳奇之一是:這批老書歷經平原、星光、躍昇、遠流各出版社接續推新版,夾雜盜印,書名一換二換,至今竟從未斷版。 


鄧克保《異域》孤軍血淚
被國家所棄, 哭聲震動山野

一般多以為「大力水手事件」是柏楊入獄緣由。這只是臨時找來做引爆點而已,重點是他先前發表的異議文章,以及書暢銷的招搖與招忌。不只雜文暢銷,柏楊化身「鄧克保」為泰緬邊區的孤軍發聲,更觸動軍方將領的神經。1961年〈血戰異域十一年〉在報上連載,不是登在文學副刊,而是以紀實報導形式刊在《自立晚報》社會版。寫國民黨軍隊1949年自大陸撤退,一支潰散的孤軍在雲南緬甸邊區叢林,建起游擊隊基地的血淚故事。文章發表時即聲明「鄧克保」是「化名」,理由是他「還要回到游擊區」去。新聞版面言之鑿鑿不容質疑,報社收到讀者雪片般飛來的慰問信與捐款。

出書時更名《異域》,內容更完整,細細鋪陳這群且敗且戰的孤軍,出生入死仍不免壯烈成仁的經過。自雲南撤退後,一半孤軍死於毒蚊瘧疾,一半死於緬軍或共軍的追擊。文中出現「數萬大軍面對著滾滾江水,哭聲震動山野」畫面;孤軍走投無路時高喊:「啊,祖國,你在哪裡!」《異域》的出現,既表達著一群被國家所棄,明知不可為而為的孤軍、孤臣、孤兒的心聲,也洗滌、排遣了廣大逃難者的悲懷。這部賺人熱淚的小說,令百萬逃難來台的新難民都感同身受,無怪能在社會風氣封閉的1960、70年代,創下台灣出版史至今難以突破的暢銷紀錄。 

《異域》常被當成報導文學,後續柏楊真正走訪才寫成《金三角‧邊區‧荒城》,1982年由時報出版。柏楊以紀實報導引起社會關注,還有一例是替罹患魚鱗癬症的馬來西亞華人張四妹呼籲,出版《穿山甲人》,成功促成她來台就醫。文人手中一枝筆,柏楊身上充分看見這枝筆的影響力。


獄中史著與《資治通鑑》
知識分子說真話,讓史學通俗化

柏楊寫文學,也寫歷史。綠島九年牢獄,他蹲在牆角編完《中國歷史年表》,寫完《中國人史綱》。這部大書上下兩冊九百多頁,他出獄後於1979年出版。作者拋棄傳統「成則帝王,敗者盜寇」的史觀,站在「人民第一人權至上」的角度敘述歷史,用西元紀年,各朝各代的面目脈絡清楚,便於一般大眾閱讀,一年內即印了七版。

後續遠流出版白話翻譯「柏楊版資治通鑑」,仿雜誌每月一冊的出版創意,第一冊《戰國時代》即獲選1983年「金石堂年度最具影響力的書」,每月銷售萬餘冊。行銷金頭腦詹宏志用「中國權力遊戲的教科書」打廣告,吸引大批少讀歷史書的工商企業頭家訂購,熱銷連柏楊也深感意外。柏楊的歷史寫作很少受史學家或學術界的青眼,覺得他不脫一般常識性的歷史教訓。但他從知識分子「說真話」的角度,讓史學通俗化、歷史知識普及化,從而推動人權觀念,可說將寫作者的社會功能發揮到淋漓盡致。柏楊一貫將他相信的道理身體力行,七十五高齡創立「國際特赦組織中華民國總會」,推動建立「綠島垂淚碑」鼓吹人權觀念。

柏楊出過許多書:入獄前是小說與雜文,出獄後有七十餘冊白話本《資治通鑑》以及演講稿結集的《醜陋的中國人》。他和歷史的聯繫除了「通俗化史學」,還包括他1966年自費編印戰後第一本《中國文藝年鑑》,為今日文壇保留第一手文藝資料。蓋棺論定,其實柏楊自己真是一本耐讀也值得細讀的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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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骨灰 海葬綠島

【聯合報╱記者羅紹平/台東縣報導】 2008.05.18

「『爸爸』最怕暈船,來船艙中間坐,比較不晃。」柏楊妻子張香華昨天與子女、親友搭船前往綠島,完成將柏楊骨灰撒在綠島海域的遺願。

張香華與柏楊長女郭素萍、次女崔瑜生、長子郭本城、次子郭本垣、么女郭本明及人本基金會董事蘇進強、作家楊青矗、王榮文等卅人,陪柏楊走最後一程。

途中張香華幾乎不發一語,素雅的臉上掛著太陽眼鏡,鏡片後的眼神流露著對柏楊的不捨。出海不久,一波波浪頭把遊艇打得左搖右晃,不少人暈船,張香華沒嘔吐,不忘交代郭本城:「別讓『爸爸』暈船。」

上午十一點半,遊艇距離綠島約十二浬,隨行牧師祝禱:「上帝用塵土造人,人來自塵土,終究要回歸塵土。」接著,張香華與柏楊的五名子女、親友,將柏楊的骨灰撒在浩瀚的大海中。

柏楊上月廿九日辭世,享壽八十九歲,坐監綠島是他一生中最淒苦的歲月。